干禄与从政

 

　　对于孔子教导子张的这番话，历代学者有多种阐释。程颐说：“修天爵则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谨，德禄之道也。子张学干禄，故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为利所动，若颜闵则无此问矣。或疑如此亦有不得禄者，孔子盖曰耕者也馁在其中，惟理可为者为之而已矣。”朱熹说：“愚谓多闻见者学之博，阙疑殆者择之精，慎言行者守之约。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辞。言此以救子张之失而进之也。”（皆见朱熹《论语集注》）

 

　　或许真如朱熹所说，子张颛孙师真有言行不慎之缺点，所以其师孔子要如此教导他。或许孔子之语真有更深的含义，希望其学生颛孙师不要过于看重官禄。但孔子教导颛孙师的这番话确实在道出了为官求禄的要诀：言行慎重，禄在其中。或者说，孔子这里强调的言行慎重，既总结归纳了既往的为官求禄之道，又为其后的为官求禄者确立了准则。

 

　　多听闻多了解，对有疑虑的事情不下断语，不做结论，这样说话就不会遭人指责。多观看多考察，不稳妥的事情不采取行动，这样做事就不会自己后悔。说话无可指责，行事无需后悔，这样官位岂能不稳？！官俸岂会有虞？！所以，言行慎重，应该是为官求禄者的金科玉律。事实上，从古至今，为官求禄者大都奉此为金科玉律，慎于言，慎于行，不求有功，但保无过。直至今日，虽然官场政界以改革创新为号召，但口号归口号，行动归行动，居官位以食官禄者，大多数都是口上顺着上司说，屁股坐定办公椅，有所行动，都是按照上级要求，临摹葫芦画成瓢，不想不愿亦不敢越出雷池半步。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为官求稳，稳中求升。好不容易得个官帽儿，坐把官交椅，谁愿意一个疏忽玩儿丢了。稳定稳定，首在稳腚。屁股坐不稳，再稳的社会，再稳的事业，也都是他人的东东。

 

　　为官求禄之徒的保守性，原来孔子早有揭示。为官求禄之徒这种保守性的发扬，原来源于孔子的教导。我们因此而批判攻击孔子及其儒学的保守性落后性甚至反动性，孔子及其思想继承者们应该不会感觉冤枉吧？！但是且慢，孔子之后，民国之前的为官求禄者的慎于言行可能与孔子有关，民国之后尤其是文化革命狠批孔子之后的为官求禄者依然如此慎于言行，应该很难归罪于孔子的了。并且，正因为狠批孔子之后的为官求禄者（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根本没有读过《论语》，根本不了解孔子有过这样一番言论）依然具有慎于言行的德性，甚至此种德性更甚于自幼受孔子思想熏陶的古代为官求禄者，我们就只能说，为官求禄之徒的保守性其实出于天然，或者说，正是天然具有保守性的这类人才愿为官求禄，为官求禄者必然是保守的。

 

　　这话说出来，很可能会惹得许多为官者恼怒。但是且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没有说周全，才说了一半。我说正是天然具有保守性的这类人才愿为官求禄，为官求禄者必然是保守的，强调的是为求禄而为官者。除为求禄而为官者外，为官者中还有为其志业功名而为官的，因志业和功名的求取与求禄很不相同，他们往往是激进的积极的勇于作为的。

 

　　从《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孔子师生那里，为官者其实是分为干禄和从政两途的。向孔子请教如何干禄的颛孙师，又向孔子请教如何从政。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论语·尧曰》）

 

　　利民之利，顺民之愿，仁而不贪，平等待民，严于律己，教令规范，赏罚有信，孔子强调为官从政需有积极的作为，而其根本是爱民之心和利民之功。

 

　　所以，子张并非只是干禄之徒，孔子也不是要教导官员们保守。孔子要求为官者慎于言行，是儆诫为官者不可不明是非就主观裁断，不知利害就贸然行事。为官求禄在他眼中其实是没有多少份量的，为官从政才是为官者的正道，所以对于如何从政，他有自己的高要求。当然，在孔子的心目中，从政的高标准应该是为政以德：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颇令今人感慨的是，今天的为官者中，即便是很有志业、很思进取、积极作为者，也是大多数只重视政绩和法纪，很少考虑道德的建树，或者虽以道德建树做号召，实际上很少能躬自践行。

【作者简介】
卜安淳，男，南京高淳人，现任江苏警官学院学报主编，编审，二级警监，兼任南京大学法学院法社会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