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分质合：三论“人民代表大会为什么必须改名为人民议会”

　　我在《回应贺卫方：比人民法院更名更加重要的是人民代表大会易名》发表不久，应网友的要求写了《再论“人民代表大会”改名有必要吗？》。后来，网友的邮件日多，其中长沙张先生的邮件既有思想，又有代表性，应他之问，我又写下今天这段文字。由于已经是第三次涉及到对世界各国的国家根本制度的理解了，索性将它命名为《三论“人民代表大会制为什么必须改名为人民议会”》，以便大家能够更好地比较代表制与代议制的优劣。

　　张先生认为人民代表大会制的弊端在于：1.代表产生过程不合理或不严肃，被选代表不具备代表性；2.代表无根基，无独立能力，容易被力量引导和利用，也许职业化有利于改善这一点，但这也可能是代表精英化。3.分权制有效地防止过度集权，但在皇权意识很深的中国，分权制是否有他的弊端？

　　张先生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但我不能认同。理由何在？这种观点是典型的以“光环效应替代工具效应”的做法，迷恋代表制中的光环，进而迷失自身的价值。对于人来说，制度就是工具，制度有光环是不正常的，肯定有人在设陷阱；想把制度的光环戴到自己头上，更是迷失自身，被动跟着制度光环走，掉进陷阱、被人利用的表现。

　　一、 我同意“现行代表制的弊端主要在于‘光环效应’，在于‘全民走秀，无法工作’”，但我更赞同“如果代表精英化，富有效率，会是一场更大的社会灾难”

　　对于代表制的弊端，许多人是认识不清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早就被告知：代表制是人民当家作主的集中体现，而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具有神一样的光环。否定代表制就如同在世俗社会否定历史，在宗教社会否定神灵。

　　换一句话说，过去理论炮制的代表制耀眼的光环已经使我们睁不开眼，已经让我们先入为主地拥有一个这样的观念：这么好的制度如果有问题，肯定不是制度的问题，而是人员的问题；或者说，更直白一点：如果是我而不是他们担任代表，代表制一定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一定会发挥出无穷的优势与吸引力。

　　非常遗憾，这只是光环下的幻觉。换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到了代表制下，一样的问题，一样的层出不穷。代表制不是新东西，从原始社会开始就就一直存在。历史过去近万年，苏联过去近80年，中国大陆过去近60年，代表制都一一试验过，难道就没有人会有我们上述的想法，难道就没有能人不想消灭弊端。不是的，是他们同我们一样，都试过，结局一样。代表制的弊端主要是作秀，只要对代表制心存幻想，不愿放弃代表的光环与自己去作秀当代表的冲动，就消灭不了弊端。

　　放弃了光环，从工作的角度出发，谁都会发现中国的代表制根本不可能工作：那么多的人，一人发表一个负责任的意见已属不能，更何况还要达成妥协与一致。这一点贺卫方教授早就指出过。

　　发达国家的议员总数是有限制的，限制总数的目的是保证法律的审议工作能够顺利进行。依据美国宪法的规定，参议院代表州，共100个席位，50个州不论大小，各出参议员2名，以体现各州在联邦中的平等地位；众议院代表人民，共435个席位，按各州人口占全国人口的比例分配至各州，但每个州至少应有议员1名。代表人数确定，可以产生相对稳定的制度预期。但在中国大陆，这种预期是没有的，因为代表制的人数是临时决定的，一个最荒谬的决议，也有可能临时增加代表而通过，毛泽东在8、9大就有大量安排代表以便有效压制不同意见，通过文革决议的做法。另外，代表人数的设置，是为发表意见，达成妥协与一致服务的。换一句话说：美国国会是一个工作班子，参与分组讨论的人员一般是10人以下，最多不会超过20人，这样容易达成负责任的妥协与一致。而中国大陆，代表的人数在法律上没有规定，在学理上的解释是3000人以下。每一个分组会议有代表上百人，会议期间很短，决议的事项很多，100来号人，人人发言都根本不可能，又怎么能够让他们深入思考，提出不同意见，再同已有意见达成妥协与一致呢？！

　　发现这个弊端以后，有人提出减少代表人数，让代表能够工作。比如，将中国的两会代表人数也限制在400人左右。这种数量上的改革如果确有合理性，应当是极其简单的，但为什么不能做呢？理由很简单：

　　现行代表制因为人多不能工作恰好是代表制的好处之所在，代表制如果采取精英策略能够工作，那害处更大。谁都能想象：因为代表是一切权力的化身，当13亿以上人口的一切权利均集中于400个左右的人手里，而且工作又积极有效时，这个社会会产生怎样严重的恶果。如果大家对此没有感觉，那么我们就从历史中去找：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代表制都是精英代表制，他们的代表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侯王，加起来都不会超过100人。他们的运作也是极其有效率的，都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结果如何呢？

　　显然，理论上，一切权力属于一个代表一切人的小集团是可行的，而实际操作中，一切权力只能属于一个只是“坐台走秀”的集团，不可能属于一个运作有效率的、强有力的集团。这种安排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万一在上下层意见分歧时，上层只是做做样子，下层才有机会喘口气。如果一切权力属于一个集团不是走秀的做法，那么，只要出现上下层意见分歧，就必然有一次下层推翻上层的暴力事件出现。因为只有推翻它，下层才有可能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

　　代表制度为什么是走秀制度，代表制度为什么只能是走秀制度，关键在于“代表”二字，在于“一切权利属于人民，人大代表代理人民行使一切权利”的法制设计。只要有光环，有权力，自然人人趋之若骛，甚至不择手段挤进去。因为它行使一切权力，自然要有广泛的代表性，人越多越不出错。如果既让它掌控一切权力，又让其人数受限，不是封建主义、奴隶主义回潮又是什么？因此，我更加同意这样一个观点：在代表制下，精英化或者少数人策略只能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动荡与灾难。

　　二、 “人民代表大会”易名为“人民议会”，可以消解光环效应，恢复工具理性，更好地体现“人民意志”，体现“人民当家作主”的优越性

　　代表的权力是没有边界的，没有边界的权力同样是非理性的权力，是不能作为有用的工具来使用的。“人民代表大会”易名为“人民议会”以后，职业、工作范围、工作考核与工作报酬十分清楚，有效地消解了“人民代表”的光环效应，恢复了人民代表大会为人民工作的工具理性。

　　在代表制下，人民意志与代表一致好说，万一不一致，就会出现要么代表架空人民，要么人民解散代表大会的结局。人民可以解雇个别代表，人民解散代表大会就没有可操作性了。因此，过去的大陆，只是人民代表大会架空人民的事情一现再现。

　　在代议制下，议员代理人民评议法律与政府工作，政府代理人民执政，司法机关代理人民行使司法权，议会、政府、法院都只有人民的部分权利，都无法架空人民；人民要行使权利，可以多渠道、多途径进行。这样，人民拥有的是三架马车，而不是一架马车，是三套工具系统，而不是一个太上皇似的仆人。代表制改成代议制以后，代表愿意做事的时候很好，不愿意做事的时候“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境况不复存在；代表不愿意做事，民众就没有任何出路的情形也将不复存在。因此，三架马车比一架马车更能体现“人民意志”，三套工具系统比一个太上皇似的仆人更能体现“人民当家作主”的优越性，三种权力均直接集中于人民之手，三种权力互相制衡比一切权力均集中于人民代表大会之手，人们必须通过人民代表大会才能制约其他机构，更能给社会带来祥和与安宁。

　　三、 对“人民代表大会易名为人民议会”的几种正确理解

　　1、 职业化≠精英化，宪法不是表彰书，而是一个职业工作章程

　　宪法是一个工作章程，议员是一种按劳取酬的职业，招聘有工作能力的人任议员，便利议员工作是宪法的首要目标。将宪法写成表功书，把人民代表变成一种荣誉奖励，是专政宪政废掉国家根本制度的重要表现之一。或者说，专政宪政建立的表功宪法制度与荣誉代表制度，最终使得一个国家的根本制度除了“好看”，大家都争着好看以外，别无用处。而实际上，国家根本制度最首要的属性是要有用，要是一个工作章程。既然是工作章程，必须有人员的职业化。

　　职业化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改革的方向，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职业化≠精英化。以平等为价值导向的宪政，只有最合适的，没有最精英的。我当议员，是因为我合适，在口才、知识积累、工作经验等等方面合适，而不是因为我是精英。精英的提法还是没有脱离人民代表大会的光环。另外，根据美国的法律传统，宪法与一般法律的效力都低于人的需求，谁最能体现人的需求，谁的法律效力就最高。因此，在美国，违宪审查制度的目的不是要维护宪法价值，表明宪法至高无上；而是要维护人的价值，表明人至高无上。在美国，宪法与法律的价值是平等的，法律在维护人的价值方面做得更好，还有可能超过宪法的效力。宪法是母法，根本大法，其他法律的效力低于宪法，在英美法系纯粹是无稽之谈。

　　2、 代议制不是分权制，至少不是“分散人民权力”的分权制

　　代议制没有分散人民的权力，它只不过使得人民行使权利的方式更加方便、高效，更加不需要看他人的脸色，更加有保障。因此，代议制不是分权制，至少不是“分散人民权力的制度”。相反，它使人民的权力更加统一、高效，社会更加稳定祥和。如果硬要说它分权，那它也仅仅是分了人民代表大会的权力而已。而这种分权既是符合现行宪法规定的，也是不得不进行的。现行宪法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没有任何一个条款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3、 形分而实合：代议制更能统一人民意志，维护人民权利，保障社会稳定，降低政权运作成本，体现人民当家作主

　　代议制确立以后，议会、行政、司法之间的关系就很顺当了。从人民的角度看，它贯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最高宪法原则，人民直接抓取了议会、行政、司法权，不需要通过任何中介，也就不存在被中介与仆人架空的危险。议员没有光环，谁最适合谁就上，职业化水到渠成，而且不会给其他人造成“某些人全权代表自己”的精神压力。

　　代议制形式上让国家机关分权，实质上是将各种国家权力直接统一到人民手中，是典型的形分而实合。

　　代议制为人民行使国家权力、维护社会稳定提供了三架马车，确保国家永远不会翻车或者停步，降低了政权运作成本。代议制赋予人民通过总统解散议会的权力，彻底理顺了人们与代表及其代表机构的关系，不会出现代表单个侵权人民可以罢免，代表集体侵权，人民只能遭受蹂躏的怪相（如文化大革命、大跃进等），更能体现人民当家作主，既是代表的主人，也是一切代表机构的主人，总而言之是国家的主人。

　　最后，让我对张仁煌先生的提问表示衷心感谢！至于代议制的实施方法，现成的东西，照抄就是。关键是要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要照抄？照抄的妙处在哪里？照抄有弊端吗？顺便说一句，历史上很多照抄是没有任何弊端，非常成功的。有抄不抄，那是白不抄。抄了以后改不改，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握，怕什么！

　　中南大学法学院·李纪兵